扛麻包

高锦潮 · 发表于 2022-11-13 07:01:33

扛麻包

高锦潮

秋天好似从盛夏的一场盛大集体婚礼中走来，很多的庄稼经过热情似火的缠绵后，纷纷如同小媳妇令人兴奋地挺起了大肚子，其中最惹眼的莫过于稻穗，一天一个样地鼓起籽粒现出了灿烂金黄。面对深秋将要到来的收获，为了腾出库容接受稻谷的蜂拥而至，输送机忙碌地把夏熟作物从粮仓输送进车厢，朝远方的加工场或是更大的仓储地奔去。

看着源源不断的麦子，从高昂着头颅的输送机前腾空跳越，那流淌的弧线恰如高悬在空中的彩虹令人兴奋不已，感慨之时不由得想起那已经远离了人们视线的扛麻包风景。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粮食是禁止市场流通的，农民们收获来的粮食，只能通过两种途径进入粮管所的大门，一是在陆路上用麻袋笆斗挑着担子排队，一是用装着粮食的船只密匝匝地拥挤在码头等候。交公粮和卖余粮的盛况，好似一场大戏，使粮管所这个舞台，被金灿灿的粮食给围得水泄不通。

当农民们将笆斗和口袋里的粮食，在粮管所的磅秤秆上按下暂停键后，那些粮食便如陌生的赶路人汇聚到车站那样，被分类到芦柴折子围圈的粮囤里，由于那时输送机还没有现身，大小粮囤里的粮食，只能等待装麻包后再通过卡车或是船舶运送到最终的目的地，于是，三百六十行中，便出现了一个卖苦力的行业——扛麻包。

在塑料袋还没有走近人们时，装粮食的最好用具就是麻包，它是用麻苤经机械编织成的一种口袋，这种麻袋装上小麦或是稻谷，一麻包就是一百斤，装上大米、玉米等净粮就是两百斤。扛麻包的人都是按包计酬，扛一包进仓或是上车与装船，就会得到一个筹子。筹子是用竹片制作的，上面用火剪烙上了字，还用红漆或是绿漆漆了一道杠，在粮仓或是船中亦或车上，有一位粮管所的发筹工，然后由扛包人拿着筹子到会计室按筹取酬。

对挑担与抬杠这些重体力活并不稀罕的农民，只要在粮管所遇上打着号子的扛麻包人，都会主动地侧身避让，原因是对这些靠卖苦力挣钱的人很是同情，同时也是敬佩他们身强力壮。扛麻包其实就是背麻包，麻包不像现在的口袋，不好放到肩膀上扛，一个一两百斤重的肚大腰圆麻包，犹如一只大油桶，肩膀上是无法放置的，只能放在脊背上，这可能就是“包”与“袋”的区别所在吧。扛包人需要低头虾腰，就像一只蚂蚁驮着沉重的屎壳郎。上包者与扛包人配合得非常默契，扛包人来到上包者面前时，主动转身弯腰，将屁股对着上包者，上包的两人用四只手将麻包的四角朝里面一抠，就成为了抓手，然后一个号令合力抬起麻包，扛包人就势灵活地低头弯腰后退一步，将身子缩进麻包下，接着，双手筋暴暴地撑着弯曲的膝盖，撅起屁股，在双手托袋中用一声声密集的号子，一步步在脚下踏实地铺筑出扛麻包的路。

扛麻包的风景基本出现在每年春秋两季，那时是农闲，一面是为新粮登场腾库容，一面是把陈粮通过转运进行透气防霉。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扛麻包的，因为麻包的沉重，决定了扛包人的体质，此外，扛麻包也是一项绝活，不会扛的人吃不消是另一回事儿，关键还会在刹那间闪了腰，那可就成大问题了。一旦腰伤了筋，少则十天半月不能恢复，多者会几个月不能负重。尤其是当抬包人抬起麻包，扛包人缩进麻包下负重后，撑腰、直腿、收腚、托包、迈步的一系列动作，必须得在缓缓的过程中进行，千万不能用脆劲猛然站立，或是直统统地大步前行，需要用小步碎步软步进行配合，同时借助一步步上下悠悠地颠簸来进行换腿落脚。再冷的天，哪怕是数九隆冬的大雪纷飞时节，扛包人也只能是在单衣薄衫上地披块（用坏衣服制作的）垫肩，那是用来保护褂子不被麻包磨损坏的。

在禁止私有制生存的年代，扛麻包对农民来说，是挣活钱的一个冠冕堂皇渠道，可是，这样的重体力活又不是任何人都能撑得起来的，不能说是百里挑一，至少讲沉重的麻包会令跃跃欲试者不寒而栗，特别是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再强壮的身体也是难以立马承受的，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适应。我们村有个可以把稀饭吃到十二海碗的高个儿年轻人，为了能给经济拮据的七口之家挣点活钱，曾经去粮管所扛过麻包，可是，一个星期没扛到底就回家了，老辈人讲是扛伤了，吐血后还咳嗽了好长时间，尽管母亲天天为其冲鸡蛋清和开小灶增加营养，可是，从那以后原本强壮的小伙子身体还是走了下坡路，到最后稍微做农活负点重，就会气喘吁吁浑身出虚汗，使一个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失去了顶梁柱，变成了雪上加霜。

现在的年轻人不仅没有见过扛麻包，就连“扛麻包”这个词也是陌生的。没见过扛麻包的人，是不知道扛麻包如何繁重的，举凡亲眼目睹后，都会发自肺腑地钦佩，主要是除麻包的沉重负担外，扛麻包时还并非是一路平地，而是起始都要经历跳板。跳板是连接粮囤与道路及道路与车辆、码头和船只的必由通道。跳板正常情况下由两块禾木板用锔锔成，类似于桥梁，属于活动的桥板，最长的有二十来米。扛包人走这样的跳板，首先要胆大心细，有的人恐高，根本就不敢走，所以，扛包人仅有走跳板的胆量是不行的，还必须掌握好与跳板进行共振的技巧。这样的物理学虽然对大字不识的扛包人来说有点深奥，可他们会像刚刚走进校门的学生那样恭恭敬敬地学。一袋麻包加上一个人三百多斤，这对一块长长的跳板来说，显然也是一个了不起地负重，只要人一迈步，就会因为抬腿落脚的重心转移，把跳板给压得上下颤悠。作为扛包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就需要掌握跳板弹跳的规律，主动与跳板弹跳进行配合，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在跳板上如履平地，而且还会节省力气，否则，便会被上下颠簸的跳板给弹下去，更容易造成难以想象的伤筋动骨后果。跳板虽然很长，可正常情况下，扛包人会轻重相让。轻趟，就是指没有扛包的空手人；重趟，顾名思义就是身负麻包者。在跳板上轻重趟相遇时，轻趟就会主动停下脚步，怕自己走动引起的弹跳与重趟人不合拍，从而导致重趟出现意外，与此同时，还会弯腰屈背地蹲下来，让重趟从自己身上顺利地跨过去。

麻包扛到目的地后，是不用人卸的，全凭扛者借助巧劲扔下，主要是人工卸麻包时，容易导致扛者与卸包人扭伤了腰，或者将卸包人压到麻包下。熟练的扛麻包工，负责装车与装船的人就省事多了。到了麻包堆前，扛包人稍微一蹲身子，同时借着站起时的一刹那，略侧身子发个颠劲，就会不偏不倚地将麻包甩到麻包堆上，而且用麻包自身的重量排列挤压得严丝合缝。初扛麻包的人，扔不好麻包后，装车与装船的人只好抬起麻包进行重新堆码，这样的堆码，怎么着也不如一次性堆码的殷实。

我曾问过一位二十多年从事扛麻包的人，他是我们邻村的，身体长得五大三粗，由于常年风吹日晒，全身黢黑，只要一光脊梁，就会显露出好似被桐油油过那样的古铜色皮肤，稍微出点汗，便像太阳下的雕塑油光泛亮。可能是长期负重独往独来的原因，他不擅言语，还落下了重压下的驼背和圈郎腿，脑后的担肩上，还磨起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肩瘤。由于他好孬不吱声，粮管所的人对他印象非常好，没有麻包扛时，所里也会找点其它零碎事情让他多多少少挣俩钱。他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际关系的情况下，凭着诚实厚道和善于吃苦挣了不少钱。常言道：外有苦钱手，家有聚钱斗，这个家庭才能兴旺。二十多年下来，按说他家应该非常殷实了，可是，矮小瘦弱的妻子常年被痨病纠缠着，左邻右舍谈到他家，都会不无惋惜地叹息说，苦再多的钱，也受不了家里有个药罐子的。也有人曾经私下取笑说，看他那虎背熊腰的样子，女人压身下都看不见了，怎么还受得了他搋足（指夫妻性生活）的？不管别人同情还是开涮，他都会用嘿嘿一笑来回应，不过对妻子依然如故，而且很少出现什么绊嘴斗气儿。

扛麻包生意好时，他都是自带午餐，早晨临行前不是用纸裹上一沓饼，就是用两只海碗把米饭压实堆尖，再在饭上铺一层拌了点菜籽油的生咸菜，然后把两碗进行对砍，放进线做的网络子，再从上面顶着碗底打一个扣，使两碗紧紧地扣着，随后就手拎着网扣一路向粮管所走。到秋冬春季节，他会在饭碗的外面包裹上棉抱被子（一种盖在小孩子身上的小被子）用于保温，途中不停地捯腾用左右胳肢窝夹着。夏天是不敢用这种方式保温的，主要是饭焐时间长了会馊。到了粮管所，首先将脱下的棉袄再裹到抱被上。其实，这种保温方式无非是求得一个心理安慰，到中午吃饭时，由于微波炉还没有出现，无法帮助热饭，他就直接从树上折下两根树枝，相互刮刮当筷子，随便找个背风的墙角，脱掉一只鞋子垫到屁股下，背靠墙壁，坐在地上开吃。吃了一碗凉饭后，会一路打着噎，拿上空碗到附近人家去要口开水，实在找不到开水时，就会转身走上码头，用碗在河面上贴着水面旋一个圈，意思将水面上的漂浮物荡漾开，然后舀上一碗水先喝几口，随后端到另一碗饭前，边喝水边将另一碗冷饭狼吞虎咽地吃掉。饭后到码头洗好碗后，他会走到一把扫帚前，从扫帚上折一个小竹枝作为牙签，将塞在牙缝里的咸菜掏掉，接下来在等待上工时，不是戗在墙角打个盹缓缓劲，就是找处树阴或者钻进卡车厢底躺下美美地呼上一觉解解乏。看着扛包人如此辛劳，我立马想到了“粒粒皆辛苦”并非指的是种田人的“汗滴禾下土”，更包涵着粮食在运输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在那个年代，弯腰弓背圈郎腿的人很多，都是与挑担、抬杠、扛麻包这类重体力活有关。

社会的落后，体现在方方面面，自行车还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的年头，邻村的那位扛包爷，从家里到粮管所的十多里地，全凭早晚起旱（徒步）。遇上粮管所事情淡季，他都是中午回家吃饭，也就是说，淡季时候，他每天仅是来回就要走三十多公里路，这还不含干活中的来来回回走动。可惜那时没有手机，否则，别在腰上的手机，定会使他在微友中，天天占领着微信运动的封面。

扛麻包虽然需要强劳力，可与扛麻包相关的补麻包与缝麻包口，这些不被强劳力所看好的低报酬活，就成了年老体弱者的选项。缝包的钢针有一拃长，略弯，缝包人将一把缝包的麻线搭在肩头，像是一条长辫子挂在脑后，在装包人磅好重量，将麻包拖下磅秤时，就会迅速地飞针走线，继尔由扛包人扛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无论是什么行当，都有其技术含量。缝包口看上去简单，其实也是有讲究的，要将包口圈成圈，然后才能裹着缝，缝的针脚也不能大，否则粮食就容易出现漏粒。在粮管所，还有一样不为人知的职业，那就是补麻包，这项事情基本在室内。补包人比缝包口的人还要细心，而且要补得中看。都说手艺巧不巧，就看补丁好不好。断定一个裁缝的手艺，不以做一件衣服为定论，关键是看其所补的补丁是不是周正中看，那里面既有颜色的搭配，又有补丁的大小正歪与针脚的粗细疏密。补麻包也是如此。取来一块麻布后，要根据麻包损坏的大小，进行量洞裁补丁，缝补的针脚线不是对缲，而是要像缲衣摆或裤脚那样沿着补丁的周边进行密缝，就是用线将补丁边沿压着一针一针地缲，这样粮食就不会泄漏，而且补得服贴自然，还不容易毛边脱针脚线。

麻包上正常会用硬纸刻出字做模子，再以油漆刷，比如“洪泽县粮食库”就会印上“洪粮”，不明底细的人还认为是“红娘”被写错了哩。原来隶属淮阴地区行署的清江市的“清粮”麻包，更是有“亲娘”的逗笑之意，现在想来叫成“亲娘”也并非全是戏谑和开涮，而是可以显示出人们对粮食的敬畏感。“苏粮”“皖粮”“沪粮”，那就好理解了，都是省级粮库的代称。

在那个风清气正的年代，装粮的麻袋无论周转到什么地方，都会被完好无损地物归原主。时下“老虎”“苍蝇”一起打，让我想到了在以筹子计算扛包报酬的时代，如果会计与扛包人沆瀣一气地进行贪污，那还不是易如反掌？一个无需吭哧吭哧地卖苦力，一个可以坐收渔利，不是很容易用粮食喂出了硕鼠吗？但这样的龌龊事，从来就没听说过，可见，党风社风民风是多么的清纯，如果放在现在呢？不是我不敢去想象，可能谁都难以想象了。

我参军后，脑中一直忘不了邻庄上的那位扛包爷，他把头埋在麻包下朝我走来时的艰难坚强样子，实在令我肃然起敬，最难忘的，便是那副古桐色的腰板，俯身前倾背负麻包一步步于眼前远去的身影，时时刻刻在眼前呈现。正是由于我把他作为做人与工作的参照，才在部队百万大撤军、五十万再撤军与战士不允许直接提干的曲曲折折中，以过硬的军事技能，被部队作为尖子一留再留，你像一次次过筛那样，从成千上万的战士中成为极少数被筛选下来的人。守备部队没法留了，就被调到了坦克部队，坦克部队撤销时，又被调进海岛军营，岛上部队撤销后，再被跨师跨军地从蓬莱调到了莱阳驻军，最终以十年军人生涯，换来了跳出农门，成为城市户口转业回到家乡。我在庆幸自己最终没有成为一个靠扛麻包、卖苦力养活家人的同时，也一直想着扛麻包这一工种，特别是对扛包人，始终怀揣着铭心刻骨的钦佩。觉得全社会的人都应该对他们感恩戴德，在那样的年代，如果没有他们负重前行，农民们产出的粮食再好，香喷喷的美食又怎么能进入大家的嘴里呢？！

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人生，每个人也都想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其实，人生就像扛麻包，只有从出发就定下目的地，这样才能心无旁骛地排除干扰执着前行。也许我以那位扛包爷为榜样，定对了努力航向，回到家乡，尤其是在结识了文学后，没想到经历了十多年的爬格子，竟然迎来了一场彻底革命——电脑与网络，使过去的手工抄誊稿件与信封邮寄被逼需要更新。那时，工资仅有百十来元的我，很想把握时代脉博学电脑，可是，电脑培训机构一个月的培训收费竟要四百多元。面对学习与交费的两难，尽管扛麻包的工种已经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若干年，可是那位扛包爷的形象，依然在我眼前清晰如初，我坚信，学电脑不应比扛麻包还要难，于是，用跨越式姿态，买回电脑倒逼自学。不会拼音，就选择五笔输入。一个星期，每天早晨坚持一小时，将字根背了下来；接着用一星期对照字根，在键盘上进行对号入座地练习输入；随后，又用一星期把自己在稿纸上创作的文字，一字一句地朝电脑里进行输入并练习盲打；最后直接改变了自己二十多年于稿纸上爬格子的习惯，熟练地在电脑上建起文档，跟着闪闪烁烁的鼠标进行创作，同时学会了利用E—mail直接发送电子邮件。如今，在我的四百余万字文学作品中，可以说每篇每行每句每字中，都能够找到扛麻包人的执着毅力和刻苦努力的身影，是他们那一步步扎实前行和对一包包粮食负重的坚忍不拔，启发与激励着我如何迎难而上，引领自己脚踏实地地用一个个五笔字根，组合出人生中对文学梦想的追求和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