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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饭后,我与妻子叩响老同学家那扇熟悉又沉重的门。楼道灯昏黄一闪即灭。
进门不让换鞋,我们就径走到脑血管瘤手术后的他,我们七十岁的老同学——深陷轮椅之中。
我们喊他的名字,没有回音。他妻子问他:“认得他吗?”他喉结艰难滚动,胸腔起伏如破旧风箱,耗尽气力,才从齿间挤出几个模糊、濒临碎裂的音节——我的名字。每一次喘息都拉扯出断续浑浊的**“哼…哼…”声**。**为防止瘫软滑落,脚踝、手腕、腰间,用杂色布条束缚在轮椅骨架上。曾经能说会道嘴巴,此时去不知道如何张开,那双曾盛满热情的眼睛,此飘忽不定……那沉重无休的**“哼…哼…”** ,如刀绞令人窒息的疼。我为他的病痛而心碎,却又在为他绝望中,挣扎出一丝庆幸:他还活着,被布条与她滚烫的执念,牢牢“系”在这方有灯、有她的房屋里,艰难吞吐人间气息。
令人心颤的**“哼鸣”** 中,他突然一声咳嗽,口水便流了出来。妻子动作轻如拂拭薄霜——她迅捷取纸,叠角,无比熟练专注地,一遍遍吸附他嘴角、下颌的湿痕。“前些日子,肺炎…闯过来了,”“可吃饭、说话…比以前差了。”她目光掠过丈夫的身躯:“同他一起的…基本都走光了。”随手将纸巾轻掖于他胸前。接着,开始检查——指腹探过脚踝、手腕、腰间的束缚点,确认每一处布条都没有松脱。继而,掌心轻柔带韵律地揉按他的胸膛,试图让他好受些。
二十多个月,七百多个日复一日聆听这生命的哀弦,日复一日重复喂食、擦洗、清理、翻身、按摩、检视那维系坐姿的布条……岁月蚀刻沟壑,重担压弯筋骨。然那份守护,却似灯芯里那截不屈的钨丝,于命运狂澜与无边墨色中,兀自燃烧,吐纳微弱却**长明**的光热,在绝望深渊边缘,为这被布条“系”住、断续残喘的星火,固执圈护一方名曰“家”的微光之域。
我胸腔被悲悯、骇浪般的敬意与无声的撕扯。人间至深情爱,何须华丽的辞藻?它早已被七百日夜的烟火苦汁,熬煮成粗粝坚韧的形态,浇筑于每一次俯身、每一寸擦拭、每一次布带检视、每一分揉抚;浇筑于对无尽哼鸣的谛听;更浇筑于那句古井无波却重若千钧的“都走光了”里。**她以爱为缆,用布条系住他行将溃散、滑向永寂的躯壳;以骨为柴,心血为焰,于无光长夜独擎孤灯。以此微芒暖着、载着丈夫沉重如铅、脆弱如琉璃的生命之舟,在消逝的黑海上孤帆远引。** 每一次拭涎,每一次确认束缚的牢靠,皆是对死神最沉默的檄文。千钧重负压折脊梁,未碾灭心中那簇**长明**的魂火。
辞别,夜色浸透天地。她执意送至楼道口,我们与她道别:“千万珍重!**唯你安好,此‘灯’…方长明不灭,方将他…永‘系’于此光此门。”
有道是,真正的光,从不仰赖天穹。有一种光,生于尘泥,发于骨血,燃于至爱深渊。它微弱蒙尘,于永夜独燃,无声,却足以刺穿绝望。其烛芯,正是守护者一寸寸消减的生命。** 那窗内俯身的身影、检视布条的指尖、谛听哼鸣的耳廓,便是人间至暗处最坚韧的光源——它,静静流淌在那维系生命的布条上,冰冷的束缚带,亦被浸染,化作了传递生命讯息的**光缆**。那沉重的哼鸣,竟成了生命不屈、被这血肉灯火牢牢“系”于人间的、心碎而珍贵的绝唱。
同学!兄弟!我为你呼喊:天若有情,还你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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