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洪泽六记||赵恺专栏！

草根记者

　　自十七岁起，在洪泽湖边已经生活过三十六个年头了。悲欢离合，世事沧桑，洪泽湖的流水早就浓缩为血液，回荡在我的脉管里。可是作为文学工作者认真思考它的思想内涵和美学品位，倒又象湖水一般迷蒙漫远起来。
　　——赵恺

日出

　　洪泽湖日出是区别于平原日出、高山日出、大海日出的日出。当云霞由鱼白晕成绯红，就预示了新生命的诞生。绯红丝帐下，湖面母腹般收缩成弧形突起，并颤动在深刻却是无声的挣扎里。蠕动、旋转、舒展，红日便露出亮点，仿佛一颗朱红滴落宣纸上。红白相击，水天间隙吼出铜鼓的轰响。金属余韵中，那一颗朱红萌发起来、完整起来、丰满起来。于是，大湖庄严捧出史诗般的作品：太阳。太阳一旦降生便召唤大湖——哗，哗，哗，大湖勉力推出道道浪潮，让生活色彩永不怠惰地流向生活。

洪泽荷

　　艺术家笔下的莲荷大多孤傲狷介。孤傲狷介，便难免寂寞。洪泽荷却不是这样。洪泽荷恢弘博大，要长就长它一个四五千亩。四五千亩荷花诉诸丹青，只怕是《清明上河图》一般的长卷也仅能窥其一斑。欲得全豹，是非得仰仗航空摄影不可的了。入夏，纤纤叶片撑起纤纤伞城，廓中阳光茸茸地绿。俯身伞城，则淡绿、则黛绿、则墨绿，足起足落，不知是泼翻黄宾虹的墨盂，还是误入西双版纳原始大森林。及秋，太阳熟，湖水熟，菱芡莲藕熟。熟了还没人采，全然不见“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的孱弱局促。彩舫之过，狭塘也；偎伴之折，瘦荷也：缱绻狭塘瘦荷间，游女之乐也。大湖大荷，大家气象。大象无形，言何采颉？出水灵性，散淡疏阔，来于天然，归于天然——荷在洪泽湖悟出大境界。逶迤蛇行荇藻间，或惊野鸭，或撞青鱼。飞起之青鱼跌落船头，铮铮迸溅如击磬。湖蚌缄口荷下，依偎宁静，追摹宁静，孕育宁静：宁静是生命之珠。雨打荷叶，磔磔如雷。雪落荷叶，则长出雪岛。波浪乍起，荷叶以绿掌摩娑风、拥抱风、托举风，并把湖之心语——传向空蒙漫远处。

拔湖

　　水上运动会以中秋圆月为旗。莲硕蟹肥，洪泽湖跳鱼，满湖船家便摩肩接踵直奔老子山，那个规模那个气势，仿佛桨下划来一座城池。两座楼船联袂落锚作为主.席台，千百船头参差错落站定千百浪里白条和阮氏兄弟。赛摸鱼，赛织网，赛水球，还赛爬杆。杆为桅杆，几十大桅兀兀峥峥一字排开，一桅挽一红绸，一绸系一唢呐，最先吹响唢呐者夺魁。拔河不叫拔河，叫拔湖。角逐双方船尾以绳索接，每船少年二十，人手一篙。铜锣响处，四十竹篙磔磔躬起，仿佛四十农夫躬身拉犁，又仿佛四十弯新月烁烁照耀一岸滴水的喊笑。两条船两支啦啦队，一般的说，啦啦队中姑娘多的取胜。所以，拔湖的得失成败并不取决于体委主任，而是取决于妇联主任。

渔鼓

　　渔鼓状鱼，鼓面羊皮蒙。羊皮绷于金属圈上，烈火一炙，敲击似铁板铜琶。我在一方叫作剪草沟的苇荡里感受过它的风采。那是傍晚，落日辉光擦着鸥鹭之翼流淌下来，天地只是轰轰地红。落日黯，渔火明，一堆、两堆、三堆……堆堆篝火把苇荡围成燃烧的圆。圆心处盘腿坐定一老者，他一手拈棒，一手擎鼓，柄端摇曳一缕火焰般的绸带。风静、浪静、人静，连避世绝俗的芦苇也结伴向火，与船家一道静候大湖之音。起始轻且缓，似鸟啄食，似豆爆裂，似树头积雪初融。继之则鱼拨水，则鹤亮翅，则云雾和湖面砥砺碰撞。云雾消散，风雨雷电次第出。水天交响中，一支鼓棒仿佛一支竹篙，撑芦荡蚱艋轻舟般入峥峥墨浪。这时的渔鼓，似一尾桀骜不驯的昂刺鱼。击打间，傩舞始。舞者剽悍粗犷，舞姿刚柔兼济。易一傩面，更一人物，如镇妖哪吒，如打鬼钟馗，如囹圄洪泽湖底的淮水之神无支歧，艺事每与泽国涉。抗日时期，渔鼓戎装编入文工团。或征战，或祝捷，与钢枪耳鬓厮磨、生死与共，结成民族战场上的手足兄弟。是时，范长江、贺绿汀发掘整理渔鼓曲目，贺绿汀还着手创作大合唱《洪泽湖渔夫曲》。《渔夫曲》中，渔鼓将是资质不俗但养在深闺的重头乐器。波谲云诡，行止莫测，只可惜一部金声玉振的构想仅只完成一阕短促的序章。于今渔鼓，几成绝响。

小鱼锅贴城

　　陆文夫的钓鱼是在下放苏北期间学会的。他说有朋自远方来就让友人烧锅，他则抄起鱼杆奔河塘。一般是油热鱼到，且在锅里蹦哒个欢。“小鱼锅贴”本是田舍农屋家常饭，葱姜大蒜红辣椒在热油里一走，再趁锅煸鱼。待鱼之两侧现出蝉翼般的黄亮薄皮即加湖水：此有一说，叫做“湖水煮湖鱼”。水加足，锅炽热，贴面饼于锅之一转：此又有一说，叫做“锅不热，饼不靠；父不疼，子不孝”。穷困时滴油滴金，寸许布头小蘸荤腥在热锅上略一擦拭以为象征。面亦不同。山芋干面，高粱面，玉米面，大麦面，小麦面：锅贴的变迁其实是苏北命运变迁。贴饼有技术：薄、匀，三分之一浸在汁水里。面饼装盘，汁上坚脆，汁下软香：寻常吃食，兼得两种境界。百姓饭食，百姓不奇。吃饱喝足，揶揄调侃：什么锅贴，大姑娘的裤腰带。裤腰带未敢恭维，莫非大姑娘的裤腰带则该另当别论？如今国家一级公路擦湖而过，一觉醒来，路边窜出一座“小鱼锅贴城”。寒暑不论，雨雪无间，行旅客商前呼后拥摩肩接踵熙攘于市，类别不同牌照各异的汽车结构成现代交通博览会。日前有闻：小鱼锅贴趁势进了南京城。生意火爆，还得预订。为确保原汁原味，入锅为正宗湖水。湖水煮湖鱼，最传统的往往最现代。深层原因：大湖人深谙大湖魅力，更珍惜大湖尊严和声誉。

老单

　　和老单相识不下二十年。相识，未及相知。去秋进湖，我们倚桨促膝把盏对坐，茶不醉人人自醉，觥筹交错间溅出茶味人生。
　　祖籍山东，而且是“廿四孝”中“卧冰求鱼”的孝感村。出生淮安，恰恰又在抗金女将梁红玉祠堂一侧：老单和中国文化有缘。从山东到江苏是因为老家发水。俗说：宁可南下十里，决不北挪一步，贴着运河朝南走吧。落脚河下镇，老单父亲学起织布。棉纱多长愁多长，咔哒，咔哒，咔哒，瘦骨伶仃的希望奔突在瘦骨伶仃的木梭上。老单的人之初就是织布。一汪烛泪，半缕鸡声，上学迟到，听课瞌睡，操行自然得了个“丙”。发成绩单那天，他的邻座举起一只手臂硬是不肯放下。老师一问，那个同学哭着说出老单秉烛夜织的事。他这一说，倒把全班同学都说哭了。老师什么也没讲，他走到老单座前拿过成绩单，认认真真划去那个“丙”字，端端正正写上一个“甲”字，之后，还恭恭敬敬给自己的学生鞠了一个躬。欢喜画画，照瓷碗瓷杯画，照挂廊窗花画，照香烟盒里的连环卡片画，照天上的鸟、水里的鱼、阡陌间的野花野草画。画呀画的，竟然画成了学校黑板报的主编。初中毕业，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在全县八所中学招收一名学生，这名学生就是老单。初试通过，复试要去南京。虽然当时去南京的车票只是四块七毛钱，可老单如何去得起南京，师范学院又如何知道老单去不起南京呢？于是考本县师范。录取通知书一到，惆怅又到了：尽管师范吃饭不要钱，可也得交纳书籍本簿费啊。父亲欲哭无泪，一把撕了入学通知。母亲跪倒在地，悉悉索索检起残片，悉悉索索贴好通知。之后，卖掉一台布机，让老单上了学。
　　学摄影是在文化馆，价值五块钱的相机，底片是纽扣一般大小涂有感光材料的光学玻璃。先是见啥拍啥，之后，焦点对准了大湖。作为中国五大淡水湖之一的洪泽湖，在地图上的轮廓就象一只轻舒双翼侧身翱翔的蓝色天鹅，天鹅湖中，孕育着多少或瑰丽奇幻，或壮怀激烈的生活珍珠。梦醒于斯，歌哭于斯，生死于斯，岁月让老单几乎变成一条带着眼镜的鱼。鱼还会飞，一次拍水上运动会，为了一个鸟瞰视角，老单蹲进一只鱼篓，让人把他拉上了巍巍大桅之极顶。热爱生活者终被生活热爱：老单挤进省影展，挤进《大众摄影》，挤进《中国摄影》，还成为中国摄影家协会的会员。1996年，年届耄耋的陈复礼先生风尘仆仆来到洪泽湖，并在鱼船上度过了他的八十寿诞。菜至五道，酒过三巡，老寿星就着摇曳烛光打开老单的作品夹。不看则已，一看大骇：历经沧桑、浪迹天涯的国际摄影大师被洪泽湖那集苍茫浑厚与纤柔妩媚于一身的极至之美所震慑！骇异之余，孩童般急着嚷着要进湖。进湖三天意犹未尽，次年，带来一个由五家摄影团体六十多位摄影家组成的香港摄影团。接着，日本也来人——大湖美学漂洋过海了。
　　欸乃声中，老单讲大湖也讲他自己。两个孩子都读了大学，女儿北大，毕业留校研究法国文学。还用上了尼康机：县政府给六千，女儿给八千，加上自己的积攒，两万元买的。他说，人生在世，一团血肉来，一撮尘埃去，蓦然回首，究竟能留下一点什么？他之一生别无奢望，用摄影机表现大湖之美，足矣。遇有不快，即进大湖。置身大湖，心旷神怡，临风把盏，物我两忘：当代感受和范仲淹的古典感受是同一境界的两次曝光。谈笑之间船头窜起银碇也似的一条白鱼。鱼至极顶，扑喇喇作鹞子打挺状。鹞子一打挺，局部地区便落雨。春雨般的水团炸裂、弥漫、晕染，濡湿了惊恐鸣啾躲闪不及的湖鸥之翼。白鱼精巧干炼，眼睛却大，大得仿佛带着深度近视镜。待到老单转身，白鱼已经翩然入水，且悄然怡然潜入苍茫浩淼中。
　　他问：“什么？”
　　我答：“鱼。”
　　他问：“什么鱼？”
　　我答：“老单。”

　　作者简介
　　赵恺，祖籍山东，1938年出生于重庆，1955年毕业于南京晓庄师范后在苏北淮阴生活至今。创作以诗歌为主，兼及散文、小说。曾多次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国际文学活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刊》编委，江苏省作家协会顾问。一级作家，江苏省劳动模范，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来源：清江浦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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